“这是我朋友,她叫周屿阴。”
屿阴鼻子一酸,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湘哀回头对她轻轻地笑了笑,笑容有些悲凉,不知道是在悲伤一百多年孤寂的岁月还是为了那个已经死去的梅玖微。可她其实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她还是很孤独,周屿阴终于叩开了她的心门狭缝,里面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心事。
“你在我家茶几下看到的那张照片是修复过的,原本模糊得没法看。”湘哀渐渐开始解释之前的事情,“我和阮医生上学的时候关系很好,我们都说想尽自己一切可能去改变那些我们想改变的事情,我为了自保,她为了爬上去,我们都背叛了我们当初承诺过的那些事情。”
她抬眼去看梅玖微认真聆听的神情,蓦然笑道:“这些事情谁对谁错都已经说不清了,我在入狱之前去见过我的老师,他对我失望至极,但他动不了我,因为权力到底还是一个好东西,纵然你有满腔热血想去改变这个污浊的世界,你没有走到山顶,你也只能偶尔俯视一下山脚下的淤泥,他一辈子理想主义,一辈子光明磊落,最后也只是被……那些仰仗着他的药活命的士兵杀死。”
“我和他不同,我想自保,保命的本能从小就烙刻在我的骨子里。我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和正义,我也不信赵处长说的那一套,她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她没有爬到山巅,但她在接近山巅的过程中早就被同化,她善于用这些粉饰的说辞来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她也是上位者,可阮宜罄她不懂。”
湘哀淡道:“阮医生终究没有理解过这些,假使她能理解一二,当年爻门我与她决裂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她的所作所为和我没有本质的不同,归根到底不过是为虎作伥,可就算真的爬到了顶端又如何?谢今枝又做了什么好事情呢?这条路太过漫长,没有人能够摆脱宿命。”
屿阴走上前,用力地抱了抱湘哀。
“我在病中也曾想过,若是梅玖微也经历过我们这些人所经历的这些,她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会选择为了正义死去但对于长远而言没有任何用处,还是选择活下去以期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我反复地拷问自己,我爱的究竟是一个我制造出来的干净的幻象,还是梅玖微这个人。”
湘哀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没有如果,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梅玖微,她是一个人也好,一个象征也好,她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出来,她是我唯一的光,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愿意去走进我的内心世界,我每天都活在刀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我是为了她才苟活着的,这句话不过分。”
“我一面自认为已经看透了世相百态,我心甘情愿地堕落到成为一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心甘情愿地苟活下去,一面又觉得宿命会高抬贵手放过我,会让我在死里逃生之后和梅玖微一起过一辈子,忘记了欠过的债总是要还。我以为只要我付出一腔孤勇,我和她隔着的那些山海都能被我踏平。”
“我以为山海可平,可我忘了生死不可以。我知道这个关于牌坊的传说是假的,我一次一次梦中惊醒,我以为梅玖微会回到我身边,原谅我的所有过错,可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等了一百四十年,我没有等到她,我神志模糊地走到牌坊下将她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挖出来,我知道那个传说是假的。”
“我以为我能长生,我以为我能弥补那些过往,但就像我对赵明景说的那些话一样,如果我报仇,那些死在我手下的冤魂呢?他们又该向谁报仇?其实谁也逃不过。”
她说罢,回抱住屿阴,后者的身体是热的,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很多年前她死死地抱着梅玖微不撒手一样。
“你是对的。”她低低地说道,“我不能再失去了。”
屿阴贴着她冰凉的耳际,伸手慢慢地抚过她的发顶,温柔地安慰道:“没事,我都陪你,也许你会觉得内战的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当代人的责任,但是它的恶果已经延续到现在,我也需要反抗。”
她顿了顿,轻道:“颜子璇,我不信命,我只想和你好好地活下去。”
她们最后一层墙壁还没有被打破,她们却已经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一点温暖,互相搀扶着就可以这样走下去,宛如一对交颈天鹅。
即便不言爱,也是救赎。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湘哀松开手退后一步,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头发,屿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戴过帷帽做一点可笑的掩饰。
湘哀还是愿意去改变自己的想法,她愿意去寻找光明。
“我过两天约了纪九薰女士和她谈事情。”湘哀仍旧在前面走着充当带路的角色,“听说之前你和她见过面,你对她印象如何?”
屿阴愣了一下才答道:“纪女士身体似乎不行。”
湘哀笑了起来:“她早年一直很放纵,虽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算是好事,但是身子也很快就会垮掉,我还给她配过一点药,但她到底还是不愿意吃这些,恐怕现在病得不轻。”
屿阴听得奇怪,问她:“你和纪女士怎么认识的?”
她敏锐地发觉周湘哀和纪九薰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彼此之间都有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不知从何而来。
“偶然在路边上碰到,她那会儿真心供着一个男人好吃好喝被那个男人骗走了一大笔钱,三十多年前,她也年轻,而且军火生意也就算是刚刚起步,被打击得不轻,我最见不得别人这样,刚好也缺钱,就说给她看看厂子里的流水线,帮忙改了改一些环节,也算是互赢。”湘哀坦坦荡荡地解释,“所以我并不缺钱,我平时生活都很俭省,多余的闲钱都投去做实验了,有些项目不宜上报给学校。”
屿阴皱着眉思量了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湘哀知道她在想自己和纪九薰多年不联系的事情,看破不说破,只是淡淡地叹息道:“其实我觉得活得到了一定年纪再往上就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了,我也挺奇怪为什么赵处长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点进步。我和纪女士浅交尚可,深交下去秘密很多不能共享,而且到底还是对对方有所提防。”
她说罢回头对着屿阴笑了笑:“去欧地丽舍?我请你喝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