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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一切, 是因是果, 是爱是恨, 是恩是孽,是情是债, 都分不清,也扯不清了。
她不能恨贾府。尽管在这里,她遍体鳞伤,被伤的千疮百孔。可是,给了她庇护是事实。她不想一味的去怪谁。
怪不了谁, 只能怪是孤女的命罢了。
不想去扯清了, 一把火烧个干净,才是真的清净。
她在这里, 真的好累, 只想放下一切, 干脆的离开!
老祖宗以前是不肯放, 现在, 这个局面, 她有办法解开吗,只有放逐她一条路!因为她要保宝玉!
于她而言, 倒是一条生路。
紫鹃去了, 而雪雁哭道:“姑娘难道要闭馆在这里老死吗?!”
“谁说的?”黛玉笑道:“我自是林家人,虽是孤女了,但好歹也是官宦遗孤,贾府若是放我走, 我自能回南,而官府也会给与庇佑,不敢有人轻易扰我的。放心吧。况且贾府也能庇佑一二。在南边也一样。”
雪雁呆住了,道:“姑娘要离开这里?!那我们去哪儿啊?!”
这丫头不知道现在是绝境了,她死了倒还好,没死,在贾府,怎么出这馆?!见了面,又算什么?!
只有走。或死。
“是去投老爷昔日旧友吗?!”雪雁还有点呆滞。从来没有女子在外的情况,她怕呀。
黛玉只是淡笑,她现在名声这样了,别说与父亲有旧情,便是有,谁会收她这样的?!
左不过是孤独飘泊,有什么怕的?!在这贾府,她不也是漂泊吗?!
心里没有怕处了,便随心而为了。
况且,她也不怕,她怕失去的,全失去了。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况且,她还有奶奶和两个爹爹。
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心中所有的爱,恨,怯,怕,全消失了,只有无畏。
她不能不明不白的活在这里,再不明不白的客死在这亲戚家。这又算什么?!算什么呢?!哪怕她是干净的,这里编排也能把她编排的脏了污了……
但无论如何,她心里是高洁的。如奶奶所言,她就是小仙女儿。
罢了,世人再谤言,再有偏见,也伤不着她了。从今以后,她的心里有铜墙铁壁,高墙垒起。谁也攻不破,谁也戳不疼!
黛玉闭上了眼睛,雪雁十分茫然,呆愣愣的红着眼睛看着黛玉。
宝玉成婚那晚,是真的把她伤透了心了。如今这局面,雪雁还是不太懂姑娘要做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姑娘下过这么大的决心。
出了贾府,能去哪儿啊?天下之大,哪还有容身之处啊。除了佛门,可是姑娘这玉般一碰就碎的人儿,怎么能出家呢?!
这又像个什么样子,雪雁便涕悲起来。
“傻丫头,为了父母,为了林家,为了贾府的名声,也为了我自己,我也出不了家的,所有人都能出家,唯我不能……”黛玉道:“我是一介孤女,若是出家这个名声传出去,会有多少人臆测贾府。这个心思,你想都不能想,如果你说出去,咱们主仆只能死在这了,总好过去堕了贾家的名声,苛刻孤女的名声,好听吗?!”
雪雁僵住了,脸色煞白,寒寒的看着黛玉,仿佛整个都被冰给冻住了。
姑娘现在这处境,是死不得,活不得,死活不得,连佛门也进不了吗?!
四处是壁,无路可走。
“我信老祖宗,”黛玉的眸中有微泪之光,道:“不至于逼我去死。”
雪雁泪崩了,“姑娘生死全系于老祖宗一念之间……”
“我总是她外孙女儿,哪怕为了一点亲情,她也不会完全不顾……”黛玉笑了笑,嘴含苦涩。
所以,还是不能完全自主。
春纤进来了,眼中含有泪光道:“我都说了,但是宝二爷呆了好半晌,脸色煞白的,然后跟我说,他还是日日守着潇湘馆过,姑娘一日不见他,他便一日守在外面。哪怕姑娘死了,他也守着姑娘这里过,再不济就出家去……”
黛玉怔了怔,雪雁却咬牙道:“我见他成亲那晚挺高兴的。”
黛玉知道缘故,一时不说话了。
春纤道:“刚刚听前面闹起来,说是宝二爷醒过神就闹了,说为什么不是姑娘与他成的亲,而是宝姑娘……”
黛玉闭上眼睛,道:“只有既定事实。我便是死了,我也不再见他,叫他当我死了吧,以后不要再寻。他要出家,也千万别说到我身上,我林家清白之家,不要被他一张嘴给累及了……”
雪雁咬着牙道:“我林家好好的姑娘,被这贾府累的名声没了,人也快,心都碎了。事到如今了,他还想怎么样呢,还想怎么样呢?!”
现在雪雁倒有些恨宝玉的痴情以及不通人情世故来。
他是痴情了,以前两小无猜时的打闹,倒也不妨碍,可是眼下这又算什么,他究竟知不知道现在这局面,能将姑娘给吃了呀!
他怎么能这么的呆傻,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这种事,旁人提起来,顶多说句风流公子,可是我家姑娘在世人嘴里,却成了什么了?!
春纤见黛玉如此绝情,一时默默去了。
这一次,的确不一样了,以前也曾那样吵过闹过,可是从来不曾如此。
宝二爷成亲了,以后这贾府,哪还有林姑娘的容身之处啊。
春纤出去说了,宝玉却是呆了呆,坐在假石上,泪珠儿一个劲的掉下来,整个的呆呆的。
那边王夫人已经急疯了,宝钗也呆怔怔的,莺儿急的直哭,道:“奶奶,如今可怎么好呢?!那林姑娘,若是一病死了,还好,现在这没死,又算什么呀?!”
“住嘴!”宝钗脸色白着,心里后悔母亲做这桩婚事太仓促,现在后患来了。
她不能怪黛玉,不能怪宝玉,只能怪自己太知人情世故,难为了这两个人。
贾薛联姻当然是好的,可是,她也有心啊。她的心也会疼啊。
宝钗的眼泪忽的控制不住的扑簌簌的下来了。
薛姨妈听说了这事,慌慌的跑了过来,看到宝钗哭,就抱着一阵儿啊苦命的儿啊的叫起来。
宝钗哭的眼睛红红的,却有点难受,她尚有母亲疼爱,可是林妹妹,又有谁抱着她哭呢?!她的高洁,只恐容不得自己再见宝玉了,以后也不知是怎么样熬。
“母亲这事决定的糊涂……”宝钗难受极了。
薛姨妈一哽,眼睛也红红的,道:“我的儿,她在府上寄居,到底叫我儿难为,于你们皆不好,我去找你婆婆理论。去找老太太要个说法……”
宝钗见薛姨妈匆匆去了,她的心剧烈的疼了起来,难道要如此逼迫一个孤女去死吗?!
她不住贾府,能住哪儿啊?!
真是孽缘,真是孽……
如今这个局面,怎么解局啊,他们三个人全成了笑话了。新婚第二天,丈夫守着她的潇湘馆,算什么呢?!算什么啊?!
紫鹃一来见贾母,贾母还以为是黛玉有什么不好,这个时候,她的心也是灰的,事实上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黛玉会不好了,她不能去见,相见不如不见,便道:“若有不好,去请大夫吧……”
意思是不肯见了。
鸳鸯出去了又进来道:“紫鹃跪在外面,不肯起来,也不肯回去!”
贾母一怔,哭道:“可是她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莫伤心,不是有什么不好,恐是有话要说……”鸳鸯道。
“叫进来吧,”贾母低声道。
鸳鸯眼睛也红红的,出去叫人了,还嘱咐道:“老太太为宝二爷的事,伤了神了,哪怕为了林姑娘,你也莫要再叫老太太费心了……”
紫鹃听了,冷笑道:“放心,我们姑娘且用不着再费你们几时的神了。”
说罢推开她的手,径自先进去了。
鸳鸯怔了一下,然后跟着进了去,却听到紫鹃跪在那说着未完的话,“……我们林家世世感激老太太的恩情,林家主母贾氏也感激老太太的收留之情,我们姑娘更永世不忘老太太的大恩……”
贾母的脸色忽的变了,抖着站了起来,脸色煞白着恍然的吐出一口血来。
“老太太……”鸳鸯急的脸色都变了,斥紫鹃,道:“你这丫头有什么话不能等以后再说,非要现在说,你看看,还不快来扶……”
紫鹃却面无表情,跪着不动,心中已然有死志了。今天便是打死在这里,也要为姑娘争取一条生路。
贾母看着她,看着这个往日跟身边叫珍珠的丫头,眼泪忽的下来了,阻止了鸳鸯叫太医的行为,只道:“……是啊,便是丫头跟着主子久了,尚有情谊,玉儿,是我的亲外孙女,我岂能不疼,只是,只是,我不得不做一个抉择……我知道,我知道了,玉儿……她叫你来,是要我给她一条生路……”
贾母突然大悲从心中涌来,道:“孽啊,孽啊,当日我收留她,是为了给她庇护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呢,万料不到有这么一天啊……贾府竟成了她的催命之地……也好,也好,紫鹃,你信不信,我也是疼她的,她可是她亲亲的外孙女儿啊……”
“紫鹃知道,只是亲的与外的,终究不同,人之常情罢了,姑娘不怨,紫鹃只是丫头,更不怨怪,只是老太太惜怜她一介孤女,无处可容,还请让她回南吧……”紫鹃道。
今日的贾府再不是当初庇佑之所了,而是成了黛玉的催命符。
这一点,贾母太清楚。
可是贾母也痛心,痛心自己的狠心,更是无奈于黛玉戳破了这一点。
她不想死在此处,死在贾府。这就是通过紫鹃说的过,告诉她的。
一般便是寄居,寄人篱下,也万不会总是提什么姓林或姓贾,如今却郑重的提了出来,就是为了割裂,她厌倦了这里。
也好,也好……
“她是我亲外孙儿,我便是再狠心,也不能不给她生路……”贾母泣痛不已,帕子上是涌上来的心酸和难受,“……我放她走,不叫她难为,也不叫所有人难为……”
紫鹃眼泪如雨下,道:“紫鹃多谢老太太大恩,只是紫鹃还请求与姑娘同去,请老太□□放奴婢一个丫头!”
“你们主仆情深,你随她去吧……”贾母眼泪如珠下,手抖着叫鸳鸯去取身契,一面又道:“紫鹃,我是个好丫头,你,好好照顾她,是,是贾府,是我,对不起她……”
紫鹃红了眼眶,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却一个字不肯说。只是呜咽着。
鸳鸯将身契拿来了,贾母亲自接了过来递给紫鹃,道:“你老子娘在这儿,不用担心,你且去吧,去吧……”
紫鹃低声道:“姑娘说,越快越好,最好不要惊动人的离开。”
这也是贾母之意,这件事,不光彩,恨不得悄悄的办才好,不能叫人知道的。
她点点头,道:“难为她如此为我想,也好,你且告诉她,我会安排她琏二哥哥送她回南,将她安排妥当了,江南再远,贾家也没有伸不了手的地方,定然保她无恙。不叫她一个人在南边被人欺负。”
“多谢老太太,紫鹃去了!”紫鹃去了,却并不提姑娘见老太太最后一面的事情。
贾母虽然也不敢见,可是见她不提,见她去了,心痛如刀搅一般的疼了起来,“鸳鸯啊,鸳鸯,她是叫我放她一条生路,放她一条生路啊……鸳鸯啊,当初接她来,并不是为了今日这样逼她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这老婆子,明日死了,怎么去见敏儿……”
鸳鸯也泪如雨下,道:“老太太也不想的……林姑娘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这个时候了,还为老太太着想。”
贾母喃喃道:“此去,怕是此生不复见了,此生不复见了……她心里,可怎么受的,这些年……终究是叫她受尽了苦楚,是我对不住她,对不住她……”
贾母便是先前有点讪讪与尴尬,因为觉得亏欠,打算就这么晾着黛玉不管了,这样子,她的心便能平复一些,好受一些。人是很难与对不起的人说对不起,以及相处的。
因为没办法相处,所以贾母避而不见。
可是现在,一被戳破与割裂,她心都碎了。所以,直言对不起。
所有的一切刻意被压住的一切全涌了上来。
贾母喃喃,终究是她自己自私,以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之前是从未想过放她走,因为她是孤女,万没有这个可能。可是她提起来,她只能放,不得不放。
这是将林家,将贾敏全给搬出来了。她怎么能不放?!
可是,这就要面对内心对自己的审判。
良心疼,还有痛心,还有亲情,交织在一起,融杂的几乎让贾母背过气去!
“去叫琏二来……”贾母在榻上坐定了,抹了抹泪道:“这是她最后的请求,便是怎么着,也是办好了,总不能叫她离了贾府,还叫人欺负。”
可是一想起来在贾府似乎受的气更多,一时良心又开始疼了起来。
鸳鸯应了一声,忙叫人去请了。
王夫人,薛姨妈来了。本是新婚第二天,是天大的喜事。贾母也是很高兴的,可是经过这一项,贾母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偏偏王夫人还来说事呢,她不提黛玉,只道:“宝玉在园子里守着那馆,不说话不动,也不肯离开,这个样子,叫,叫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不好受呢,老太太,你看看,现在该怎么办啊?!”
贾母一听,已是悲怒从心中涌来,想也不想,一巴掌就将王夫人给扇倒了。
“老太太……”薛姨妈惊叫起来,脸色都青了。
新婚第二天,打了新人的娘,这叫什么事儿啊?!
贾母哭道:“你有疼儿之心,我就没有,我也心疼我的敏儿啊,你这么逼迫,是逼玉儿去死,还是逼她做姑子去?!行,行,行,你不如给我们祖孙两条白绫,一道勒死埋了,你得了清净!”
王夫人捂着脸,也哭了,道:“老太太这样说,但是诛我之心了,我都是为着宝玉,老太太素日也疼宝玉的,如今宝玉这个样儿,老太太焉能不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