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宜和他说过,施年因为健忘带来的焦虑,患上了严重的惊恐障碍,紧张的时候可能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肢体,像期末展演时一样。他对此充分理解,并且主观上愿意为施年开脱。
“但我希望你只是在面对我的时候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我无所谓不代表别人无所谓。”
闷热的夏风迎面而来,施年好像被这阵微风扇了重重的一巴掌。
杨司乐撒了谎,他有所谓,他现在非常难过。
“你对我可能存在什么误解。”他竭力还原自己的笑容,耐心地说,“没事,暑假我们有演出,你要是有空可以来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然后发现,啊,原来杨司乐拉着谢沉搞的乐队不是什么……狗屁。”
“是挺好玩儿的一件事。”
“杨司乐也是挺好玩儿的一个人。”
施年早就发现了,杨司乐从没骂过一句脏话——起码在他面前是——哪怕和他互殴到不可开交,也没有过。
他骂人的最高级还停留在“有病”这个程度,确实罕见。
反观他自己,“施首席”当得倒是礼貌谦和,在张晴好和施正国面前做回“施年”的时候就容易现出原形,一点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即使施正国脾气不算差,也曾无数次地被他气到翻脸。
杨司乐究竟是什么做的,可以这样忍让他?
蒸馏水吗?
能溶解他所有的焦躁、烦闷和神经过敏,最后还给他满满一捧的后悔。
但这个形容还有一处地方对不上。
如果杨司乐真是一滩清澈的水,那他为什么每次一对上这滩水就控制不住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发泄心中积累已久的怨怼?明明杨司乐没做错什么,是自己想不起他在先,情绪不由自主被他牵引在先。
施年想起杨司乐以德报怨的笑,羞愧得耳根子发烫。
偏偏还总是一刻不停地想起。
牟翔飞的妹妹爬音阶爬到一半,见他脸红得不正常,放下琴弓认真地问:“小白老师,你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我们就早点下课吧,我陪你去找医生姐姐。”
施年意识到自己又走了神,提气呼气,深呼吸一口,摇头否认:“没有。”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显然不相信。
施年纠正道:“说了好多次,别叫我小白老师啦,我不是什么老师。”
小姑娘今天精神好,坚持问:“可翔飞哥哥说了,肯教我东西的都是老师。”
两人坐在住院部楼下的凉亭里,周围还有其他患者和家属,施年不便说得太直白,只好告诉她:“这个规律对我无效。”
小姑娘听不懂:“什么是无效?”
“就是不算数的意思。”施年扶正她的手,“我们继续练琴,等你哥上完班回来你可以拉给他听。”
小孩最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不算数?小白老师你明明教会了我很多!”
施年见她着急计较这件事,心头的自责更甚。
他哪里配给这样一个单纯懂事的孩子做老师呢?他任性、放肆,严于待人宽于待己,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的人,谁都亏欠他几分,连最起码的不迁怒都做不到。
“因为啊,”他弹了弹小姑娘的脑门儿,笑着说,“我是个坏蛋,总是忍不住对亲近的人发火,发完火之后又后悔。你千万别学啊。”
小姑娘夹着大提琴晃了晃腿:“这是不对的吗?”
施年按住她的膝盖:“拉琴的时候不准抖腿!”
小姑娘不抖腿了,改伸手比划:“可是翔飞哥哥跟我说,能知道自己哪儿做得不对还是好孩子。”
施年差点被她手里的琴弓咣咣抽脸,连忙后仰身子制止道:“看看,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不对的!”
小姑娘立马收手,扭扭屁股端正地坐好:“我改了!所以我是好孩子中的好孩子,翔飞哥哥说的!”
“嗯嗯嗯,好孩子。”施年弯腰把她上缩的裤脚往下拉,免得她被蚊子咬,“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哥哥?为什么不直接叫牟翔飞‘哥哥’,非要在前面加个名字?”
“因为医生姐姐是医生姐姐,邻居阿姨是邻居阿姨,所以要叫翔飞哥哥翔飞哥哥,好听。”
七弯八绕重叠反复的,施年居然听明白了。小姑娘这是长到追求完美的年纪了,称呼必须得对仗、工整、字数相同。
“所以我是小白哥哥,不是白哥哥,对吧?”
“对呀对呀!”小姑娘仿佛终于等到有心人发现这个秘密,高兴得咯吱直笑,“小白哥哥好聪明,是好孩子中的好孩子!”
施年直起身,对上她由衷钦佩的神色,登时就心软了。
他凑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真诚地说了声:“谢谢,小白哥哥会努力的。”
杨司乐在校服外套了一件从医院超市随手买来的防晒衣,安静地坐在与凉亭相连的长廊上听他们说话。
两个小时前,他由于放心不下施年,还是悄悄尾随他上了同一班地铁。
他本以为自己会跟着年年去到某个专业琴房,结果没想到,来了这家肿瘤医院。
幸好他厚脸皮地跟进来了,不然他不会知道,其实他误会了的事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原来牟翔飞不住校不上专业自习课,每天来学校就睡觉,是因为他同时要打好几份工。同时打好几份工则是因为要给妹妹治病。
年年不是交友不慎,不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他是因为要教牟翔飞的妹妹大提琴,所以才每周五都来民乐楼等牟翔飞下课。
至此,杨司乐才真正理解了施年说的,牟翔飞为了抽空多练一会儿笛子一天只睡几个小时,不是为了贬低他,而是感同身受地憎恨命运不公。
没有人的日子过得轻而易举,除了他自己。
他按亮手机,调出和施年的对话框,十分想让他现在就知道,他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绝不是什么坏孩子。
然而,斟酌许久,无论怎么措辞仍显得唐突。
他只好打开表情包列表,闷闷地翻找半天,小心翼翼地发出去一个表情包。
施年揣在兜里的手机一震,下意识以为张晴好又在给他分享游戏链接,并没有急着打开看。等他上完课,把小姑娘抱回病房,陪她看完一集动画片,才在回家路上确认消息。
出乎他的意料,唯一一条未读消息不是来自张晴好,而是来自杨司乐。
他暗自一惊,蓦地止住脚步,指尖悬在屏幕上犹豫了好一会儿。
鼓起勇气点开一看,没有别的内容,真就只有推送提示的一个表情包。
[蹭脸脸]。
一大一小两个小鸡崽依偎在一起互相蹭脸。
“什么鬼……”
心理准备白做了。
施年在街头盯着这章表情包反复地看,试图解读杨司乐想表达的意思。可惜这么一张没有配字、随处可用的简笔画,他根本读不出个所以然。
反正肯定不是生气就对了。
施年放弃继续和这两只忙着蹭脸脸的小鸡崽较真,心情彻底松弛了。
嗯,不带目的地再仔细一看……说实话,他没想到杨司乐对的表情包审美竟然这么——
“好幼稚。”
施年不自觉笑出了声,立刻长按“查看专辑”,点了个“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