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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似锦(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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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锦年却在盘算:完蛋了,他今天又要送她回家。

这可咋办,她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她苦思冥想,主动提议:“那个,傅总……”

傅承林打断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傅总?”

姜锦年语气轻柔,只有淡淡的不耐烦:“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你到底控股了几家公司,你经营的酒店准备什么时候上市?”

傅承林神色了然,嘴角浮出一丝笑,像是听惯了诸如此类的问题。

姜锦年飞快地开口:“喂,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可没有从你这儿探听内.幕的意思。我刚刚是想问你,能不能赏个脸,让我请你吃顿饭?我看这附近的饭店都挺好,招牌菜是红油火锅……你蛮喜欢吃火锅吧,我记得。”

傅承林侧过身来,仍与姜锦年有一尺距离。

他给了她充足的安全空间。

然后,他卖了她一个面子:“走,下车吃饭去。”

暮色四合,将近入夜。

街边路灯明亮,其中几盏被茂盛的树木遮挡,投下疏疏落落的影子。

姜锦年与傅承林并排行走,从树荫中穿行而过。

两人身边时不时地经过一些附近大学的小情侣,多半是男生搂着女生,散播着恋爱的荷尔蒙。

“年轻真好。”姜锦年忍不住说。

“你不也才二十几岁?大好年纪,做什么都行。”傅承林接话。

他习惯性地想要拍一拍姜锦年的肩膀,正如他对待关系好的哥们。刚抬起一只手,他又觉得不合适,只能不太自然地收回来,揣进西装裤的口袋——就好像他图谋不轨,又良心发现。

路边卖花的老阿婆瞅准商机,挎着花篮,迎面而来,问他买不买花。

那老人穿着一件薄褂子,脚踩布鞋,满头白发梳得整齐。她絮絮叨叨地挑拣花枝,眼皮上皱纹打了褶子,饱经沧桑的面容与娇艳动人的花朵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不要买花?便宜卖你。老人一再询问。

她的篮子里只有玫瑰。

殷红色,带着香味,正在怒放的玫瑰。

傅承林从上衣兜里摸出钱,爽快道:“我全要了,连篮子一起卖给我吧。”

他拎着花篮,心情不错,再看一旁的姜锦年,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这姑娘有时候精明有时候混沌,偶尔及时止损,偶尔深陷泥潭……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他没有细究。

事实上,姜锦年对纪周行,是及时止损,而对傅承林,却曾是深陷泥潭。

她看见傅承林买了花,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别送我!她在心中默念。

事与愿违。

片刻后,傅承林就将全部的玫瑰转送给姜锦年:“祝你永远年轻,姜同学。”

姜锦年想起自己刚才的那声感叹——“年轻真好。”

她本该被同学之间的友谊深深感动。但她说出口的话已成嘲讽:“玫瑰是送给情人的礼物,我们这是哪儿跟哪儿?还不如……免费发放给路边一对对的小情侣,就当做好事了。”

傅承林没吱声。

姜锦年抬头看他。

灯火阑珊,清辉洒落在一侧,照亮他的整张脸。

他也在打量她,眼中探究不减:“花被人定义了价值。其实玫瑰想开就开,哪管自己是不是代表爱情。”

他还说:“这些花很漂亮,扔了就糟蹋了,先放车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巷子口刮过一阵凉风。

傅承林走向他停在路边的车。

姜锦年站在原地不动。

方才卖花的老阿婆没走远。那老人家折回来,对姜锦年说:“小媳妇啊,甭跟你老公吵架了,人都给你买了一篮花,早点和好……回家过日子。”

哎,误会大了。

姜锦年连忙纠正:“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微笑着说:“他就是我一同学,心态好,出手大方。”

她莫名其妙地跟一个陌生人解释她与傅承林的关系:“普通朋友,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而且八竿子打不着。”

姜锦年站得端正笔直,像是将一条垂直线当做了参考系。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这种过犹不及的反应宛如一只受过伤的惊弓之鸟。她潜意识里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姜锦年稍一寻思,略微抬起了脚后跟。

她害怕自己重蹈覆辙。

而在另一边,傅承林把玫瑰扔在了车上。

他让司机找个地方吃饭,所以车里没人。

姜锦年离他足有十几米,正好方便他远远观察她。其实他挺鄙视这种背地里偷瞄的行为,感觉像个变.态,没见过女人的那种。

于是他装作有事,绕着车转了一圈,看到姜锦年与卖花的老太太相谈甚欢。

她们在聊什么?

怎么卖花?

如何正确地推销?

市场长期获利的交易方法?

无论哪一种,傅承林都能讲几句。

偏偏姜锦年和他交谈的话题十分贫乏。

这般境况,在稍后的饭局上也没有一丝好转。

直到姜锦年开始喝酒。

时钟指向了七点半,火锅店里杂声鼎沸,汤底散发热辣辣的香气,勾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姜锦年被辣的够呛,仰头喝一杯冰镇啤酒,喝到一半,她停下来,扯了一下傅承林的袖子:“你先别吃了,我有话跟你说。”

傅承林在碗里晾了一块豆腐,客气地回答:“请讲。”

姜锦年从善如流:“我以前……我对你……”

傅承林“嗯”了一声,疑问句,二声调。

姜锦年紧张的要死要活。她猛灌自己半瓶酒,摆了摆手,说:“不行,我讲不出来。你再给我一分钟。或者你把脑袋扭到旁边,别让老子看见你的眼睛。”

傅承林得理不饶人:“我的眼睛长得不对,还是把你怎么着了,你倒是跟我讲讲。”

姜锦年见他不配合,她干脆自己低下头,像是在他面前认罪:“我以前,给你惹了不少事。我郑重向你道歉……”

往事不堪回首,她想。

傅承林握着酒杯,食指扣住了杯沿。啤酒冒着气泡,溅了几滴到手上,他抬高杯子,透过这层玻璃去看姜锦年,画面被水光折射,变得支离破碎。

他失笑:“多少年前的事,再提没意思。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他顿一顿,又说:“我知道你想讲什么。其实你不必介怀,你早就走出来了,你前不久不是还差点儿和纪周行结婚吗?”

啧,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锦年心道。

她脸颊泛红,意态醺然:“别说纪周行,咱俩还是朋友。逢年过节,我还会给你发祝福短信……”

傅承林偏要问她:“你怎么认识的纪周行?”

姜锦年伸出右手,对着他指指点点:“亏你还是个……社会精英,怎么这样八卦。”

指责完毕,她咬着一块年糕,含糊不清道:“就是在公司门口认识的。那天下大雨,我抱着文件,一头撞在他身上。”

傅承林“呵呵”地笑了:“毛躁。”

言罢,他拿筷子夹起魔芋,不等放凉就吃了。他久不沾辣,这下喉咙被猛然刺激,让他咳嗽好一阵子,旁边的两位女服务员争相为他倒水。

只有姜锦年一人不受他外表蛊惑,冷冷道:“你才毛躁,咳成这样。”

傅承林罕见地没有抬杠。

这时,锅中翻滚的羊肉差不多到了火候。

姜锦年用漏勺把羊肉盛进盘子,等了一分钟,再推到傅承林的视线范围内。

他的手指僵直一瞬,略略弯曲,叩响了桌面。

他笑问:“你现在还喜欢羊肉和牛肉吗?”

姜锦年摇头:“你当我是怎么瘦下来的?我告诉你,我晚餐不可能吃一块肉,你就是拿枪抵着我后脑勺,硬逼着我,我也不可能吃一块肉……”

傅承林给她夹菜,又为她铺了一个台阶:“那你吃两块吧。这些年你辛苦了,姜同学。”

姜锦年醉得不轻,懵懂道:“好啊,谢谢。”

当晚九点,姜锦年被傅承林送到了家门口。

姜锦年的室友许星辰为他们开门。

门拉一半,许星辰惊呼:“傅……傅承林?”

傅承林的西装扣子全部解开,白衬衫上沾了点儿可疑的口红印。

他一只手搭在门框上,目光不曾探入室内,姜锦年与他没有任何身体接触……许星辰本来也没往那个方面想,直到她瞧见傅承林的手中还拎了一篮玫瑰,玫瑰之上,还有一袋草莓。

这是什么意思?

有谁会在送玫瑰的同时,送上一袋子草莓?

许星辰自动为他翻译:玫瑰代表了我对姜锦年的爱,草莓代表了我想在她身上种草莓。

天哪!真是又坏又浪漫!

许星辰几乎想为他鼓掌喝彩。

她的神情过于揶揄,傅承林都看不下去。他把姜锦年交到她的手里,解释道:“她今晚喝多了,麻烦你看着她点儿,别让她发酒疯。”

许星辰应道:“好的,老板!”

正门关上以后,姜锦年后知后觉地介绍:“他是……”

“他叫傅承林,他是我们公司的新老板,我在上周的员工大会上见过他一次,”许星辰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语调拔高,“姜锦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未来的老板娘?”

满室玫瑰香气,混杂着草莓的甜味,扰乱人的嗅觉神经。

许星辰忽然灵光一闪,心中暗道:姜锦年该不会是……为了傅承林,甩了纪周行吧?

她和罗菡的房间早已订好,两个单人间,两张房卡。

前台服务员将房卡递给姜锦年,热情介绍道:“女士您好,我们的自助餐厅在二楼,您可以享受免费的早餐和晚餐。”

早上可以多吃,晚上不行。姜锦年心道。

她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抓紧房卡,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儿有健身房吗?”

服务员点头,回答:“游泳池在负一楼,健身房在六楼,美容美发及按摩服务在七楼……”

沿着大厅往左走,能瞧见一道玻璃围栏,灯光折射其上,淡成了模糊的暗影。姜锦年趴在围栏边,向下一望,看见了服务员所说的负一楼游泳池。

她觉得山云酒店不妨改名为:水上乐园。

负一楼的游泳池共有两处,一处全景,一处封闭。那个全景的泳池位于东南方,采光良好,设计精妙,中段分为高低双层,水流潺潺,形如瀑布。

当前时间是晚上八点,约有六七个人身穿泳衣,沿岸浅游,嬉闹戏水……姜锦年羡慕地望着他们,甚至没注意罗菡叫了她一声。

“明早我约了人,”罗菡道,“这样吧,我们六点半从酒店出发,先去中新大厦。龙匹网络科技公司的董秘就在办公室等我们。明天晚上十一点之前,你辛苦些,把调研报告的初稿发给我。至于后天呢,任务稍微轻松了,你能休息一个上午,下午跟我参加电商金服合作伙伴大会。我说的够清楚吗?”

姜锦年掏出手机,用备忘录记下了时间,应道:“清楚清楚,我写下来了。”

罗菡对着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她们进入同一班电梯,直达十一楼,在走廊上分道扬镳,去了各自的房间。那房间干净整洁,面积不大,是酒店里最普通的标准单人间。

姜锦年放下背包和行李,脱掉高跟鞋,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好爽。

床垫好软。

山云酒店名不虚传。

姜锦年心中一连感慨,又拿起了床头的黑色装帧本,翻看酒店的自我介绍,她发现被子和枕头对外出售,每套的价格是1768元。

太贵了,买不起。

她每月有房租,还有车贷要还。

姜锦年扔掉本子,打开笔记本电脑,记录股市行情。她研究着近期压力线,满脑子估值PB预期盈利,又疑心前两天颇具煽动性的财经新闻与坐庄的庄家有关,她看准的股票基本面好,但变化较快,成长性如何呢?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饿。

中午吃得少,晚餐还没吃。

酒店提供的免费自助餐,将在晚上九点停止入场。

姜锦年梳了下头发,拿着房卡出门了。

恰好,她开门的那一瞬,走廊上迎面而来一个男人。

那人年纪三十岁左右,丹凤眼,鼻梁高挺,神色轻浮,十足十的玩世不恭。姜锦年并不认识他,又因为纪周行的桃色外遇,她更讨厌这种看起来就不正经的花花公子。

男人打量她的目光,让她浑身不适。

“我叫沈达观,”他向她递出一张纸,“这是我的名片。”

他腕间戴了一块名表,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在姜锦年要开口说话时,他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而后,他弯曲食指,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吻了一下指尖。

姜锦年心道:傅承林完了,傅家的酒店竟然涉足特殊行业。

沈达观也不避讳,直接说:“预约上门,男女客户都行,我不介意的,你们有什么要求啊、喜好啊、选择倾向啊,直接告诉我。我每次服务一小时。我们公司呢是顾客至上服务第一,顾客不满意呢就接着延长几小时,保管给你们整的高高兴兴……”

姜锦年听得一惊:延长几小时?他的腰受得了吗,会不会累死?挣的都是血汗钱,这一行真难做啊。

她忍不住说:“我就算了,不需要这种服务,您多保重身体。”

话音未落,近旁另一扇门被打开。

罗菡穿着一条深蓝长裙,斜倚门侧,对着沈达观说:“你行了啊,适可而止,别逗她了,进来谈吧。”

她指着沈达观,向姜锦年介绍:“这位沈先生是券商推销员,我认识他两年。”

沈达观说:“不知道姜小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姜锦年笑得尴尬:“我以为是……”顿了顿,及时补充:“是山云酒店的内部人员。”

沈达观上前一步,与姜锦年拉开距离,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脸:“罗经理,听说你能来上海我很开心。我们公司新推的研究业务路演,希望你能了解一下……”

沈达观站姿笔直,眼神专注。

这幅模样原本挺讨人喜欢,听他讲讲股票推荐也没什么损失,但他刚才面对姜锦年的轻松态度,却是罗菡更欣赏的。

罗菡暗叹,岁月不饶人,与她有利益关系的年轻男人都不再愿意与她调情。不过好在所有自恃年轻、以青春为傲的人,都终将变老。

姜锦年在罗菡的房间里,与罗菡和沈达观聊了一会儿,然后她借口有事,先行一步,奔向了二楼的自助餐厅。

各色菜品一应俱全,她只敢喝粥。

吃完饭再出来,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半。

正好四处走动走动,帮助消化,燃烧脂肪。

她沿着楼梯下行,不知不觉来到了负一楼,泳池里已经没有人了。落差造成的水流瀑布仍在倾垂、铺泄、溅开透明的浪花。

她蹲在岸边,像一只不敢沾水的猫。

水面上倒影重叠,光色万千,波纹细细如一丝丝银线,让她想到了上证指数大盘走势图。

图中出现了她十分熟悉的影子,修长挺拔,离她很近,最多一米距离,隐隐昭示着一场镜花水月。

姜锦年没回头,直接喊了一声:“傅承林?你真是神出鬼没。”

傅承林站在她身后,应道:“我从一楼经过,看你在泳池边发呆……我记得你不会游泳。”

他理由充分:“就算我不对你负责,我也得对这家酒店负责。”

姜锦年冷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是老板了不起吗?”

傅承林否认道:“我不是老板,管理权在我爷爷手里。他老人家耳清目明,生活规律,心态很好,值得我们这些身在金融市场的人学习。”

姜锦年问他:“你是不是想成为叱咤风云的企业家?”

傅承林视线扫过来,说出了心里话:“企业家不好做,没几个能叱咤风云。上头有人在管,下头有人在盯……要我说,还是闷声发大财好些,控制现金流,平时低调点儿,只在慈善活动上烧钱。”

姜锦年双手抱膝,目光飘向了远方。隔了好几秒,她又问:“喂,你的偶像是谁?”

傅承林道:“做量化投资的詹姆斯·西蒙,平均年收益率高于巴菲特,他还给清华大学捐了一栋楼。尤其捐楼这事儿,我羡慕得很。”

傅承林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废话。

姜锦年又不是外行人,他用不着在她面前介绍量化投资。想当初在大学里,他和姜锦年组队用MATLAB建模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他们两人聊天能聊一天一夜,真应了那一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倘若说,他们聊了多重要的内容,其实也不尽然,只是抛梗和接梗的默契游戏,覆盖了学业与生活,斧劈刀刻一般凿进了岁月。

进一步细想,如果他和姜锦年之间有感情,这感情也不见得有多深。至少不足以形成一条纽带,让他们双方保持联系。

时机未到,各奔东西。

初听闻姜锦年快要结婚时,傅承林若有所失。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子,他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有个叫纪周行的小白脸,和女朋友很恩爱,快结婚了。女朋友名叫姜锦年,在基金公司做投研。

仅此而已。

后来,他半夜把姜锦年扛回家,听她一路痛骂纪周行,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正如现在,他沉默不言地看着她。

姜锦年并未留意他的注视。她接着他刚才的话,感叹:“詹姆斯·西蒙这个人啊,跨界成功,真的很强,我服气。还有2008年的鲍尔森,做空了次贷,我也服气。”

她咬唇,嘀咕一句:“静北资产公司的傅承林,我也挺服气的。虽然他没什么名气,也没听说他挣了什么钱。”

傅承林站起身,向她招了招手。她鬼使神差地跟上去,跟到了一扇大门前,再进就要刷卡了。

门禁拦不住傅承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轻而易举地解锁了正门,到达一处封闭的游泳池,姜锦年奇怪他干嘛把自己带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他就自然而然解释道:“我想跟你谈一谈期货外汇股市。这里没人,有什么话都能说。”

她记起昨晚,喝到烂醉……

是傅承林指引她,将她抱上出租车,带回了他的家。

真要命。

她心想。

失恋使人酗酒、冲动、丧失理智,不知廉耻地傍上了傅承林。

离开卧室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镜子,身段妖娆,衣衫不整,果真像只轻佻又下贱的狐狸精。

姜锦年胡乱地抓了一把头发,将自己弄得很邋遢。

然后,她以这样一幅形象,冷静地寻找傅承林。

傅承林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他关注着财经新闻,以及今日的市场动态。

姜锦年刚一出现,傅承林就说:“你果然瘦了不少,这次我轻松多了。”

“这次?”姜锦年问他,“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傅承林半靠着沙发,侧过头来看她。

姜锦年离他有一定距离,却不影响两人视线交接,她注意到他的眼神复杂而清明,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猜到,只一眼,就将她彻底洞悉了。

姜锦年无所遁形。

她言不由衷,后退了一步:“啊,我想起来了,大一那年,我在聚会上,把红酒白酒啤酒混着喝,喝到酒精中毒,是你把我送进了医院。”

傅承林帮她回忆:“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姜锦年转身,走向了玄关处:“因为有男生和我开玩笑,他们说,只要我喝完那瓶酒,他们就做主把你送给我。”

她开始自嘲,语气讥诮:“那时候,我真的太傻了。”

傅承林接了一句:“你觉得你现在聪明吗?”

他穿着衬衣和长裤,比起平日里的英明沉稳,更多了点儿居家的意思。他瞧见姜锦年执意要走,并不准备起身送客,他的礼节与关怀只停留在了昨夜。

如今,他说:“酗酒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昨天晚上,你跟我讨论男人的劣根性——你说的没错,男人控制不住欲.望,满脑子黄色思想,既然你了解行情,别再一个人去混夜场……”

他低笑,威胁意味十足:“狼多,肉少,你小心被叼走。”

姜锦年没做声。

她昨晚哭红了眼睛,现在无语凝噎,头发又乱,真有一种可怜劲儿。

但她垂眸敛眉,半低着脑袋,不像是在面对昔日的心上人,更像是撞上了大公无私的训导主任。

傅承林尽量忽视了这种落差。

虽然气氛十分微妙。

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这个女孩是姜锦年。她的闲事,他从来没少管。

早几年,傅承林的朋友曾经这样劝他:“你对姜锦年没感觉,就别给她希望。的确,她条件很差,压根儿配不上你。可是你一边对她好,一边又拒绝她,就像在勾引她飞蛾扑火一样。”

当时,傅承林讽刺道:“按你的意思,我只能和她老死不相往来。”

那朋友就叹气:“傅承林,你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姜锦年吧?每次提到这姑娘,你都好激动的。她跑个八百米,你还给她加油。”

傅承林没有反驳。

因为一旦他开口反驳,他就得讲出“不会爱上姜锦年”的理由,而那些理由,势必会伤人至深。

时过境迁,历史重演。

他对姜锦年,依然有特殊关照。

姜锦年倒是从容了许多。

她顺水推舟,问他:“夜场里是有不少猎艳的男人……那你这次帮我,是为了什么呢?”

傅承林道:“想听你和我说声谢谢。”

姜锦年客客气气,恭恭敬敬道:“谢谢。”

傅承林抬头:“别敷衍,真诚点儿。”

姜锦年一笑,鼓起掌来:“诚挚的感谢,深深的祝福,送给这位善良热心的市民傅先生。”

傅承林配合地入戏,给自己增加人设:“傅先生拾金不昧,乐于助人,见色不起意……”

姜锦年心中暗道:傅承林这会儿装什么君子?他绝不是见色不起意。想当年,他的硬盘里藏了不少A片,什么白领护士样样都有,他也就是表面上披了个男神的皮,其实可能精通一百八十种姿势。而且吧,他这张脸,这身材,挑不出一点瑕疵,他的性生活一定丰富多彩。

傅承林观察她的细微表情,半真半假道:“你对一个人的怀疑,会在你自己身上得到验证。”

姜锦年一瞬脸红,逃也似的,飞奔出了他的家门。

说来奇怪,当她远离了傅承林,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昨日种种。

除了悲伤和失望,她还感觉到了难堪。

她最信任的一位老师曾经教导她:做他们这一行,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哪怕他们选中的投资组合一夜暴跌,也要该吃吃该喝喝,绝不能自暴自弃——

只有这样,你才有翻盘的机会。

道理简单,实践很难。

短短一时半会儿,她逃不脱焦虑与自我折磨,从苦闷到惶恐,再到滋生恨意,恨自己,也恨别人。

像是一只被扒了皮的刺猬,以骨做刺,狼狈地匍匐挣扎。

当她回到家,本以为能立刻放松,却不料纪周行正在等她。

姜锦年与一位名叫许星辰的女性朋友合租一间公寓。这公寓是两室一厅,正好一人一间房,大家相处愉快。直到最近,姜锦年告诉许星辰,她要结婚了,快搬走了。

许星辰正在物色新室友。

新室友还没出现,纪周行就找上了门。

许星辰心知他是姜锦年的未婚夫,来头大,势子大。她不好把人家晾在走廊上,只好将他请进了屋里。

纪周行与她寒暄两句,就问起了姜锦年。

他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流畅而明朗,下巴上冒着一夜未刮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身上还有一股烟味,胳膊肘上搭了一件外套,衬衫袖口印着酒渍……

这是怎么了?

许星辰不敢问。

她是姜锦年的室友,也是姜锦年的好朋友。

但是,她不会与好朋友的男人有过多接触,最多做个点头之交。这个原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省了麻烦,坏处是,她与纪周行无话可说。

纪周行就坐在客厅,捏着烟卷,抽了几根。

姜锦年推门而入时,看到了满屋子的烟雾缭绕。

她被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纪周行的目光游离在外,从许星辰的脸上飘过。

许星辰连忙说:“那个,我连续剧还没看完呢,我进屋追剧去了,我新买的Bingle耳机效果特别好。”

说罢,许星辰钻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客厅没开窗,阳光穿透玻璃在地板上落下虚浮倒影,略略泛白,照不亮室内的阴霾。

气氛压抑而凝滞,姜锦年诡异地想笑。这算什么?他还嫌她不够耻辱。他叼着烟坐在她家里的样子,像极了年底找佃户算账的旧社会地主。可他哪来的脸,这般理直气壮?要结婚的人是他,出轨的人是他,亏欠她的人更是他。

他像玩弄掌心蚂蚁一样作弄自己。

他和别的女人上床之前,有没有想过她会心寒?

姜锦年难以平复。

她走到了沙发跟前。

纪周行猛吸了一口烟,咳嗽起来,指间灰烬落在他的裤子上,燃不起一丝火星。

他默默弹掉烟灰,维持一贯的波澜不惊,心道:他不是为了和姜锦年吵架而来,虽然他清楚,姜锦年脾气很差,他们的争端在所难免。

他索性直接问她:“你刚从傅承林家里出来?”

姜锦年笑而不语。

她笑,他也笑:“姜锦年,你干脆告诉我,你和他聊了一夜的基金大盘走势,我心里能好受些。”

姜锦年垂首,错开他的凝视:“你还扯这些干嘛,我真的看不懂你。”

她坐到了一旁,跷起二郎腿:“是男人就有点儿担当,你和姚芊情投意合,干柴烈火,早点把事情办了吧……那婚纱都不用再选,反正都付钱了,送她算了。”

纪周行明白,姜锦年非要刺他一下。

他一整夜没合眼,姚芊献给他的生理快感早已消失殆尽。他急于寻回自己丢失的东西,但姜锦年远比他想象中镇定,她还能绵里藏针,冷嘲热讽。

他不得不怀疑两人的感情基础,以及她昨晚是否红杏出墙。

一般而言,替代一个电脑文件,比删除它来得更干净、更方便。同样的道理,适用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只要找到新欢,就可以割舍旧爱。

纪周行熟知其中门路。

他端起桌上一杯茶,突然间掷开了杯子,茶水满溢,飞溅几滴。

姜锦年猜到他怒气未平,正准备送客出门,他就拽着她的手腕翻扣在沙发沿上,靠近,俯身,像是要吻她。

这男人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可这一瞬,她睁大了双眼,死死将他盯着,一眨不眨,终于,眼泪止不住地淌下。

纪周行叹道:“你何必呢?”

他说:“你有些想法,很不成熟。我是在纠正你,不是在害你。”

姜锦年又哭又笑:“胡说八道。”

窗外阳光倾泻,将她本就雪白的肤色衬得像玉一般,她眼中盈光闪动,更让他心猿意马。

纪周行耐着性子哄她:“我爱你,我对你的爱掺不了假,你唯一的缺点是缺乏安全感,充满了对我的掌控欲……我们都快结婚了,你就当是放过我,放过你自己……老婆,昨晚上我讲了不少气话,我现在的话,你得听进去。”

他说话时,偶尔拨弄她的头发,泪水经过了他的指缝,他才发现,这是姜锦年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她越哭越难过,哭到打嗝,鼻涕起了泡。

纪周行放开了她,她就拿他的西服外套擦鼻涕,然后她说:“我这么伤心是因为,我在思考,为什么我当初会看上了你?我的眼光真有这么差吗?我很迷茫,也很困惑。”

纪周行气闷。

他的外套还在姜锦年手里。

姜锦年将那衣服糟蹋的不成样:“人生离不开思考,针对你刚才的理论,我有两个反驳意见。首先,我成不成熟不应该由你定义;其次,我们真的玩完了,我不是你老婆,我没有办法包容你,你也不能纠正我。”

她站起来,浅吸一口气,好像轻松了许多。

纪周行却问她:“你想在公司升职吗?”

姜锦年脚步定格。

纪周行道:“你们这一行挺难出头,你需要的背景和支持,我都能给你。”

姜锦年转身看他。

他扔在地上的那件外套,抵得上她一个月的工资。

她憎恨贫富差距,又想从中获利。她厌恶裙带关系,又羡慕升职加薪。

她真是一个不圣洁不纯良的普通人,但至少,她不想玷污自己的感情——虽然这份感情并不值钱。

姜锦年坦白道:“我参加过一场聚会,在KTV里,几个富二代点了小姐,他们把纸钞扔在地上,让小姐捡钱,再把钱塞进乳.沟。还让我们这些旁观者,说出哪个小姐的溢价率最高……”

她若有所思:“纪总,我要是答应了你,我就是这种小姐。”

“明明是两码事,”纪周行抬出左手,按揉起了太阳穴,“我说你不成熟,你还不承认。”

姜锦年却道:“我要是足够幼稚,我现在会发泄,和你大吵大闹。但我知道,吵闹没用,还会让我更累,让你更烦。”

她打开了正门,赶他走的态度尤其坚决。

纪周行如她所愿,沉默离开。

门一关上,他却站定良久。

隔着这道门,姜锦年蹲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十分想吐。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稍微缓解,仿佛害了一场大病,隐隐可见好转的迹象,多亏她坚持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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